top of page
搜尋

卷一 摸鱼儿 浮玉流光 25

  • 作家相片: 猫镇之主
    猫镇之主
  • 3天前
  • 讀畢需時 20 分鐘

25 机兽藏锋知否

 

 

封常小心潜至江畔的一座小坡之上,低头望着江水翻涌,神色凝重。刘镇山紧随而至,拢着衣襟挡住江风,沉声道:“你方才的推断……可有把握?”

 

封常点了点头,语气不甚响亮,却透着笃定:“唐门此番大张旗鼓围住水寨,声势虽盛,却不似真要强攻。属下见那战场之中,唐门机关兽数量远远超过预期,弟子数量却大致与战前预估相符,比我方人数少了三成。即使刚才大战中有所折损,仅从人力上来看,霹雳堂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刘镇山点点头,说道:“不错。更何况,依托水寨地形,我方可大大限制机关兽的作用。唐门若是强攻水寨,还真不一定能打下来。 ”

 

封常道:“既然如此,为何唐门要驱赶霹雳堂弟子回水寨,而不是趁着野战,尽量将有生力量消灭在水寨之外?”

 

刘镇山眉头一紧,沉思片刻,道:“有无可能,唐门的主意是围而不打,下游用水坝切断运粮船。假以时日,寨中粮绝,自会妥协?”

 

封常道:“江中有鱼有水,何惧断粮?”

 

刘镇山道:“前些日有消息说上游在疏浚河道。若是顺手布一拦江大网,配合下游之坝,阻止江中鱼群进入水寨所在江段,又当如何?”

 

封常道:“此举关系沿江渔民生计,江州府决不会允许唐门这么做。何况,断粮之计耗时日久,总舵那边必然会有反应。唐门数月筹谋,才能取得如此优势,必定想一鼓作气战而胜之,不会冒着各种变数长期围困。所以属下认为,唐骁必有后计毁我水寨。”

 

刘镇山脸色愈发难看,问道:“封兄弟之推算,固非我所愿见,然确是合理。依你之见,我等又当如何?”

 

封常轻叹一声,目光如炬:“唐骁此人天纵其才,谋深计远,如今既已发动,水寨……必已不可守。唐门包围水寨入口,咱们难以与寨内取得联系。属下料想,无论唐骁那毁寨之计如何使出,这计谋最终总归要落在下游水坝处。咱们不如回撤至下游临时水坝处,设法布局接应。若是趁着唐门毁寨成功之后的一时松懈,埋伏他一记,说不定有反败为胜之机。再不济,也可接应南宫大人他们逃出险境。”

 

刘镇山眼神渐亮,恨声道:“若真能寻机做掉唐骁那厮,便足以报唐门毁我分舵水寨之仇。”他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问道:“可如今在水寨之外的,算上你我,也仅有九人,真有机会刺杀唐骁?”

 

封常从怀中摸出一副粗略地势图,展开于手:“水坝附近,江道狭窄,岸边皆为丘陵。若以泥沙封壅,再辅以木桩、滚石,水中布以拒马铁蒺藜……”他指了指图中某处道:“此处便只可并行四五人。我再依地势设一机关,发动则可暂时阻塞此道。若是唐骁领军在前,或行在末尾,我等便有机会将他和其他人隔开。至少十五息之内,咱们对他就是以多打少的局面。”然后,他抬头望向刘镇山,道:“若是唐骁人在队伍中段,则是天不予我,再无机会刺杀他了。”

 

刘镇山盯着地势图,沉吟良久,忽然一笑:“刺杀唐门主帅,能有半分机会就已不错,何况封兄弟这计策,我看倒有二三成的机会。”

 

他抬头看向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江雾漫起。他沉声道:“我这便带人寻便于埋伏之处。封师弟,你率几位精于机关布置的,先去狭道处布置。务必在水寨陷落前布置完毕。”

 

封常抱拳,语气冷静坚定:“喏。”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便各自分头而去。江水在脚下奔流,卷着暮色,似也为即将到来的厮杀暗自涌动。

 

………………

 

黄昏的霞光沉沉地铺洒下来,江水被映得一片红金,仿佛连天带水都浸透了血色。

 

水寨之上,鼓楼静默无声。残阳透过半卷的帷幕斜洒在甲板上,像一道道裂痕,破碎而明亮。江风裹着水汽,从破损的寨墙缝隙间穿过,吹得鼓皮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水寨之中,三三两两的弟子散坐在暗角里,或倚木桩,或蹲船沿,皆沉默无言。那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尚带着血污、尘土与未干的惊惶。白日那场铺天盖地的败仗,虽得以及时撤退,免于全军覆没,可在这群新血心里,已烙下抹不去的印痕。霹雳堂雄踞江南二十余载以来,他们是第一批真正经历溃败的弟子,未及壮年,便先学会了败退。

 

有人低头死死抱着刀鞘,指节发白;有人木然地望着船舷外的江水,仿佛仍能看见白日那如恶鬼索命般扑来的唐门机关兽;也有人头靠着柱子,闭着眼,牙关紧咬,却压不住颤抖。

 

这些脸庞上,压抑、愤怒、悲伤、惊惧、无措、坚决……百般情绪交错浮现。而在南宫霁风眼中,这所有的情绪,都只有一个名字——稚嫩。

 

南宫霁风立于水寨最高处,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掠过江面与寨中。猎猎江风掀起他灰白色的袍角,他的脸在夕光中沉着如铁,看不出丝毫情绪。

 

上一次遭遇这样的逆境,是何时了?恐怕,已有近三十年了吧……

 

应该是围攻瓯越巫神教那一战吧。他还记得,当年董大哥挥刀砍下大巫头颅的那一刻,大巫突然露出的那个诡异笑容。刹那间,早已归顺的三十六部落同时反叛,突袭那些因胜利而稍稍松懈的霹雳堂弟子。十多枝吹箭齐齐插上董大哥面门的那惊悚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南宫霁风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人的脸上竟能容得下如此多的箭头。那一刻,董大哥甚至没有来得及闭眼。

 

攻入巫寨的霹雳堂弟子,十不存一。能逃出来的,不过寥寥数人。带伤的,都中了毒,在随后的几日里无比痛苦地死去。生不如死,眼睁睁熬到最后一息。他能毫发无损地退出来,是因为被最得意的徒弟林闻枫一掌推出了寨门。那一掌的力道深沉而克制,他甚至没能反抗。那时他才知道,闻枫的武功,早已练到如此精纯。可惜,他再没有机会问他,是何时开的窍,又是如何开的窍。

 

那一役,他失去了所有的徒弟。自此,南宫霁风“罡风止雨”一脉便无了传人,他也再未收过徒。

 

如那般的逆境,在南宫霁风为霹雳堂征战的前半生里,比比皆是。连夜血战十二连环坞,虎丘鏖战天南十三派联军,十日荡平扬州邪教沧溟道,清剿黑道杀手门派素影宗……那些旧江湖的血战,从未有过注定一帆风顺的胜局。那是天下三分之前的江湖,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的年月。生长于启霆年间的霹雳堂弟子,又怎会懂?

 

一场战斗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呢?十二连环坞,如今是霹雳堂最赚钱的码头;虎丘,早已成了供奉年老退隐的胜地;沧溟道除了一点航海之术,其余传承尽数断绝,如今正为霹雳堂打理东南海上的商路;素影宗更是被连根拔起,稍年轻一点的江湖人,怕是连这个曾经让人闻之色变的暗杀第一宗的名字也不曾听说了。

 

至于瓯越三十六部落,如今剩下十三个。每一个长到十四岁的部落孩童,便会自动成为霹雳堂越州山林里的忠诚伐木工与矿工。每年定额的原木、矿石,一船船地顺江运往越州分舵。数量一旦短缺,霹雳堂只需一纸斥书,部落便会换上一个新首领。

 

众人皆言,南宫霁风擅长把握优势,以力压人。可又有几人知晓,我也曾一次次隐忍悬命,于绝境之中翻盘?

 

逆境?来得正好。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的功绩越来越多,地位越来越高,而真正需要自己出面的战斗,却越来越少了。那些与自己一同四方征战的老兄弟们,一个个升上高处,又退了下来,成了不用管事的霹雳堂供奉。金盆洗手时,谁不是拍着胸口说,若霹雳堂哪天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定会重出江湖,倾尽余力。可实际上呢?今天的霹雳堂若真还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出山又有什么用?退了,就是退了。江湖从此与你无关,余生也只能做一个看客。

 

而自己,迟迟不退。顶着一道道怀疑自己恋栈权力的目光,仍然占着这鼓堂长老之位。只因心中总有一口气,未能尽舒。总觉得,还有最后一场战斗,在前路等着自己。

 

——应该就是眼下这场了。

 

无论结局如何,这都将是我南宫霁风落幕的舞台。

 

许通海方才通报过,尚有一战之力的弟子,共八十七人。这位漕帮老将,不愧曾是刀口舔血、在江上讨生活的黑道巨擘,到了此时,仍举止稳健,言语从容。从他眼中,南宫霁风看到了自己。

 

这八十七人,决不能死守水寨。唐门那帮兔崽子,把所有人都赶了回来,却迟迟不动手,分明没打算在外头解决,一定还有更阴毒的手段在后头。这道理,连白拢沙那个粗鄙蛮子都能看明白,更别提许通海与自己这两个久经战阵的老江湖。如今之计,唯有留下无力再战的弟子死守水寨,剩下所有人,倾力压上,搏一个翻盘的机会。

 

所有尚能出寨一战之人,会在一刻之后一齐冲出,把对面拖入乱战之中。霹雳堂此次派来的,皆是精挑细选之辈,个人武艺定然高于唐门参战弟子的平均水准。混战之中,机关兽的威力必然受限。唐门那边,同样也多是些未曾经历过真正血战的年轻人。该让他们看看,启霆以前的江湖争斗,是什么样子。若能将他们打懵三刻钟,自己便能站到唐门主事之人——唐骁面前。届时,一战定胜负,于两人之间。

 

这,才是旧江湖里,门派争斗该有的样子。

 

与大多数老江湖不同,南宫霁风并不反感新出现的战斗方式。他深知,雷崇溯这小辈搞出来的这套基于战斗小组的战法,正是江南霹雳堂能居三大势力之一的重要基石。铃堂那帮小家伙,确实聪明。棋子摆得密密匝匝,步步为营,机关暗线,错综如织。听他们开会时争论攻防之策,一个个神色凝定,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生怕漏掉哪一丝破绽。什么暗子伏线,什么引敌分兵,局里藏局,套中套外,像织布一样织着战场。他们计划定得越细,年轻弟子的损伤就越小。这是近二十年来,被反复验证的真理。

 

南宫霁风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在他看来,若能让像林闻枫那样的优秀年轻人多活下来几个,让铃堂这帮小子接管战役的前期规划与调度,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只是,每次看到那些详细得过分的调查卷宗、战力分析、敌策研判,他总还是难免生出一丝不爽利。

 

今次,铃堂的判断终于出了点差池。那便由我这个旧江湖的遗老,来完成剩下的事吧。

 

一刻钟已到。水寨江岸一侧的大门,霍然洞开。江州一役的最后一场战斗,随即打响。

 

南宫霁风抬头,眯眼望了望挂在天边的夕阳。

 

这景致,倒也合适,他心中暗想。

 

………………

 

“其二,乃使其水寨分崩离析?”小夏刚翻开《破江州水寨策》的第二册,身旁的陈望舟便惊讶地念出了开篇第一句。

 

城东濯川上的水寨,经霹雳堂江州分舵多年经营,早已打造成一座水上堡垒。粗壮的支撑木柱,即便平放在岸上,任由人以重斧猛砍,也要砍上大半个时辰才能劈断。这样的支撑柱,足有一百零八根。在水中,又如何能迅速破之?即便唐门训练大量水鬼潜入破坏,水寨中人也可居高临下,将其逐一击杀。

 

对于江面上的火攻,水寨方面亦早有准备。应对火船之策,无论撑杆、拍杆,皆准备充足。覆盖火油的干砂、湿布,也都是日常储备。沿江各分舵,每旬必例行应对火攻演练,反制方法熟稔于心。猴组弟子更是每日检修水寨结构,近日尤为严格。

 

如此防备,唐骁又凭什么有把握,使水寨分崩离析?

 

抱着同样的疑问,小夏翻开了下一页。

 

“此事难点,在于掩盖‘骛泓’与‘鱼妇’之行动……”

 

“‘骛泓’,乃洪崖洞所产机关兽;‘鱼妇’,乃白帝城所制机关工具。其具体构造,见附图……”

 

“二者皆由四叔亲手设计,专用于水下。若要掩人耳目,须待落日之后,并以江面攻势引敌分神……”

 

水下使用的机关兽?

 

小夏心中一凛,顿生警觉。霹雳堂并非没有考虑过研制水战灵机兽,只是水下交战的情形毕竟稀少,主要研究方向仍在水面,偏重于辅助船只作战。况且说到船战,霹雳堂本就统领着内河水路第一大帮漕帮,以及东海、南海沿岸的诸多海帮。在三大势力之中,霹雳堂的水战能力堪称一骑绝尘。优势在握,便少了压力。没有压力,研发自然也就缺了动力。至今,霹雳堂尚无真正列装的水下机关兽。倒是对船只本身的机关改造,已有不少投入实用。雷玉船,便是其中集大成之作。

 

这水下的机关兽将如何作战,又具何等功用?对于霹雳堂而言,皆是盲区。哪怕是机关术上颇为自负的小夏,此刻也一时难以想象。

 

小夏取出仓颉盘,拨出一个“找”字,指了指书中的“附图”二字。陆渊手快,已在旁边那一摞副册中翻找起来。

 

小夏则无声地翻到下一页。

 

“第一步完成之后,若敌方主帅经验老道,应会立刻发动一波反扑。此时,白毦须悉数入阵……”

 

“若敌方主帅亲至,则……”

 

………………

 

“哗啦——”

 

一头产自“金顶”的旋龟,自眉心绽开一线细不可见的裂痕,瞬息蔓延全身,紧接着轰然断裂,碎甲崩飞,崩落沙地。南宫霁风不紧不慢收剑,步伐不疾不徐,绕过支离破碎的兽骸,仿佛只是绕过一滩微不足道的野狗尸体。

 

他正前方不远处,身形如豹,剑眉星目的青年微微蹙眉。

 

“金顶”的工艺乏善可陈,唯独防御一项,在唐门诸机关流派中独树一帜。眼前这头“旋龟”,更是此战所调机关兽中防御力位列前三的杰作。即便是唐骁自己,欲破旋龟护甲,也需耗去一炷香功夫。

 

然而眼前这个年过六旬的老者,仅正面一掌,便凌空封住旋龟攻势,随手一剑辟出,煌煌剑芒一闪而没,旋龟护甲应声而裂,内机断绝,碎铁溅地,再无修复之可能。一人一剑,就这么闲庭散步一般,慢慢走了过来。

 

剑是名剑,人是遗人。

 

 前朝皇都,毁于叛军纵火。三百年鼎盛之首善之地,归于一蓬灰烬。武庙所供镇国宝剑“九曜”不知所踪。叛军诸头领于断壁残垣中搜寻十日,未有所获,反引相互猜忌。其后,柱国将军平叛成功,却未见寻访先皇血脉之举,亦无还政旧朝皇族之心。但见代理国事,监察天下。再后,便是劝进、民愿、三请四让,千百年来了无新意的旧套路。

 

皇朝更迭,新都覆于旧都之上。故都遗址都被整平,而“九曜”仍未现世。

 

新帝宽容,仍尊旧皇族为“客卿”,令其举族南迁,改以南宫为姓,万世得享江南封地。其所封之处,许是凑巧,距离陵州、扬州、越州三州的州城是同样的距离。南宫先祖闻弦音而知雅意,非常默契地约束族人,世代不入九州任一州城置业。新朝于是宾主尽欢,传为一时之佳话。

 

南宫族人于封地重开祠堂之夜,一柄形制与“九曜”无异,唯剑锋黯淡无光,似永覆灰烬的长剑,不知被谁悄然奉至祖先牌位之前。剑身之下,附着一首五言绝句:

 

“劫火收王气,

寒光照故心。

归剑终无恨,

从此绝浮沉。”

 

南宫家对此事,自然讳莫如深。前朝秘辛,亦随岁月流转,渐渐被世人遗忘。只是多年之后,江南南宫世家,却有了一柄传世名剑,号曰——“烬殇”。

 

南宫霁风终于站到了唐骁之前。然而他与唐骁之间,仍隔着几人。那些,便是唐门在江州的高层,唐骁身边最后的防卫。

 

“南宫前辈,请勿再向前一步!”白毦副统领唐知岑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仿佛未曾看见方才那推枯拉朽的一剑。

 

“后生仔,你拦不住我。”南宫霁风微微摇头,语气平静:“你我既为敌,说话大不用如此客气。”话音落下,他向前踏出一步。

 

“老头儿,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阿虎咧嘴一笑,也向前一步,抽出双锏,“晓得你凶得很。楞个嘛,我们几个人一起陪你耍耍,你看够不够?”

 

南宫霁风点了点头,淡淡道:“剑不出鞘,应该够了。”

 

阿虎大喜,正要回头招呼众人一齐上,忽听身后传来骁哥的声音:“闻晋叔,带知岑、阿虎他们几个,去那边把那个白拢沙打个半死,再扔回水寨。就是那个头上带黄毛的。”

 

唐闻晋正一旁盘算着,如何待会儿既避开南宫霁风的攻击方向,又显得自己确实在出力。听得唐骁发令,立刻“啪”地站直身子,抱拳应道:“领命!”随即一把拽住还想抗辩的唐知岑,头也不回地朝白拢沙那边走去。

 

阿虎倒没有抗命的意思。骁哥让去哪儿,便去哪儿。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唐骁一眼,道:“骁哥,小心。”说罢,便跟着唐闻晋大步离去。

 

方圆数十丈内,只剩下唐骁与南宫霁风二人。

 

唐骁笑了笑,抱拳行礼,语气恭敬而不失从容:“见过南宫前辈。当日得知这回霹雳堂主帅是您,便晓得,这回躲懒怕是躲不过了。”

 

南宫霁风颇为欣赏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淡淡问道:“婉夫人近来可好?”

 

唐老太太闺名唐婉,年少时曾假名“婉君”游历江湖。招赘入唐门后,江湖中尊称“唐夫人”。再后来掌舵唐门,夫婿亡故,孙辈出世,便成了世人皆称的“唐老太太”。唯有当年在她未嫁,假名出游时便结下交情的故人,能称她一声“婉夫人”,以此承认她除却唐门身份之外,独自在江湖闯出的声名与地位。

 

唐骁见南宫霁风以老江湖的规矩磨起了蔓儿,不敢怠慢,连忙拱手回道:“阿婆身体健朗,常念故友。”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语气温和:“南宫前辈既与阿婆有旧,不如此番便让过晚辈一回,不伤和气。待此间事了,随晚辈一同回唐家堡探望她老人家,可好?”

 

言下之意,竟隐隐带着劝降之意,请南宫霁风束手就擒。

 

南宫霁风也不气恼,啧啧了两声,道:“小婉真是好福气,儿孙满堂,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她老人家多子多孙,老夫却膝下空空。”他语气一转,似笑非笑道:“不如老夫修书一封,差人送去,求她把你——”

 

唐骁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连声苦笑,忙打断道:“老前辈!老前辈您高抬贵手,别与晚辈一般见识。您这话传出去,就算阿婆不怪我,家父也得把我打断腿。晚辈不敢跟您耍嘴皮子了。”

 

南宫霁风微微一笑,脚下一沉,身形已欺至两丈之内。

 

唐骁神色一敛,右手短刀脱袖而出,腕力一振,刀尖微颤,弧光流转,宛如电蛇穿梭,直刺南宫霁风咽喉。这一手,正是唐门赖以成名的暗器功夫——“游锋术”。

 

虽名为暗器功夫,实则早已超出寻常暗器之道。与那些多枚齐发、追求机巧诡变的暗器功夫不同,“游锋术”只发一刃,以唐家嫡系独门内力缠绕其上。刃出之后,可快可慢,可走可止,轨迹随心,操控如臂使指。若至小成,所发之刃可回返于手,再次出击。而待至大成,刃影如风随行,收发由心,宛若脱体而控的近战利器,敌人莫能测防。

 

此术一出,刀锋浮动,寒芒微敛,空气中隐隐带起细微破风声,森冷肃杀。

 

南宫霁风脚步未动,右手微扬,剑鞘斜撩,将刀锋拨开寸许,擦面而过。左拳旋即轰至,势沉如山,直压胸膛。此拳堂皇如仪,开阖间自有帝王之威,正是南宫家传“龙章肃霆拳”。拳锋一起,劲气暗涌,四周风压顿生,游锋之刃竟不得近身三尺之内。

 

唐骁身子猛地一折,险险避过重拳,右腕一翻,刀背贴肘,反切南宫霁风肋下。左脚滑步,身形如影,欲绕至其侧。南宫霁风不退不让,剑鞘顺势横扫,正中唐骁小腿。唐骁身形一晃,借力腾空,半空中腿势陡变,反踢南宫霁风膝弯。刀锋却逆转而上,斜抹其肩。南宫霁风沉腰立马,左拳护身。唐骁刀锋磕在拳骨上,竟被生生震开。拳风反撼,透刀及柄,震得唐骁虎口微微发麻,心下暗惊。

 

唐骁落地借势疾退半步,衣袖一拂,袖中三点寒光无声而出,角度刁钻,封锁南宫霁风周身要穴。南宫霁风剑鞘连抖三下,寒光尽数弹飞,寸步不移,拳劲如山,劈面压来。唐骁咬牙,贴地滑步,刀光如电蛇翻舞,寒芒回旋,竟在狂拳之下生生劈出一道空隙,躲过这一招回击。

 

交手不过十数招,二人身形已在方圆丈许之地腾挪往返,脚步交错,衣袖翻飞,刀光拳影激烈交错,破风声嗤嗤不绝。沙尘被劲风扫起,江边草木低伏,根根断折。

 

唐骁一身唐门武艺尽展:快、准、狠、灵,拳腿暗器短刀并用,攻势迅疾狠辣,步伐变化精妙无双。更难得的是,他似乎将每一项功夫,都练到了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巅峰,并将之运用至极致。此刻的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致命武器,且多出一柄神出鬼没、随时可离体而出的短刀。招式灵动,变招频频,不同功夫之间衔接流畅无滞,尽显他对武学的透彻理解与掌控。

 

反观南宫霁风,招式始终大开大阖,自始至终左手一套“龙章肃霆拳”,未曾更换过第二路手法。右手握着“烬殇”,剑始终未出鞘。他每每只是随手一击,都力沉如山,沛莫能御。拳出如崩,剑鞘横扫,劲气森然,招式简净而密不透风,不留丝毫空隙。

 

唐骁的精巧变招,被拳锋迎上就得避。唐骁的奇诡游锋,被剑鞘扫到就得歪。他的所有战前计划,临场机变,虚招诱敌,实招攻险,没有一个能落到实处,全在半途被南宫霁风以强横无匹的精纯内力生生中止。打到此时,唐骁只觉得自己从未打过如此憋屈的一架。

 

交战渐久,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短兵不辍,交手如织,唐骁臂膀已隐隐酸麻,内息翻涌不止。反观南宫霁风,却不见丝毫疲态。他的每一拳,还是和第一拳同样的力道。他的每个动作,还是和刚开打同样的标准。唐骁心知,只要自己露出半点破绽,眼前这位老者便会毫不迟疑拔剑出鞘,如同先前毁掉“旋龟”那样,将自己一剑斩落当场。

 

筹备一年,设计了整场战役走向,迄今为止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甚至连对方主帅,也如预料般亲至自己身前。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位主帅,竟身负如此惊人的艺业。他明明是一个老人,却对血气方刚的自己,施以一力降十会的策略——而且,用得理所当然!

 

唐骁心头暗骂自己托大。若是阿虎或唐闻晋之一在侧,自己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就在南宫霁风一记重拳横扫胸膛的瞬间,唐骁心知再不求变,自己必定重伤。咬牙之际,手腕一翻,袖底寒光疾射而出。一支寸许长的破风锥,几不可察,贴着拳风悄然破空,直取南宫霁风左肋。

 

此锥之上,密布形状各异的孔隙与槽纹。被拳锋扫中那瞬,锥身微微一滞,旋即滴溜溜旋转起来。不知何种原理,锥体一旦旋转,竟不再受拳风压制,而是逆着气流,直钻入南宫霁风拳头的锋面之内!

 

南宫霁风眉头微挑——这是开打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变化。不过,他所关注的,并非那枚飞向胸口的破风锥。而是——

 

唐骁,第一次露出了破绽。

 

南宫霁风没有丝毫犹豫,眼中杀意暴现。身形稍侧,右胸迎上了破风锥,右手一抖一送,剑鞘已落入左手,剑身随之出鞘尺许。右手瞬间握上剑柄,剑意凝绝,下一瞬,便是他自创 “暮雪十三式”中的杀招——“风止霜归”。那一剑,将斩下唐骁头颅!

 

唐唐骁袖底寒芒微振,数点细如牛毛的暗器飘散开来,护住周身,气机内敛森寒。可他心知,此时打出的“封元针”已是来不及阻止那即将斩下的惊天一剑。他低估的,不止是南宫霁风的武功,还有他拼死一战的决心……

 

“——珰!”

 

一声金玉相击之声,打断了唐骁的人生走马灯。一枚苇叶缓缓飘落,从芦苇丛中,走出一个脸色煞白的少女。

 

“幺妹!”唐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来人正是唐骄。她仍处在后怕之中,眼睛死死盯着南宫霁风,身体微微颤抖。方才,她以“飞花摘叶”手法,将一片苇叶击打在南宫霁风剑柄上,阻住了那即将出鞘的“烬殇”。若是她出手稍慢半分,此刻唐骁已然身首异处。

 

南宫霁风心中长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自知时机已失,再出剑已无法伤到唐骁。那柄只差三寸便可出鞘的烬殇,被他缓缓收回剑鞘之中。破风锥仍插在他右胸。虽然入体不深,但锥身凹槽处,鲜血缓缓渗出,随呼吸起伏,时快时慢。

 

南宫霁风转过身,面对唐骄。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唐骁见南宫霁风面朝着唐骄,连忙出声道:“南宫前辈!家妹不过见晚辈命悬于前辈之手,情急出手相救。绝非蓄意埋伏前辈!”他顿了顿,抱拳低头道:“方才一战,是晚辈输了。谢前辈不杀之恩!”

 

南宫霁风仍未回头,只冷冷道:“老夫自知她非是埋伏。以她方才施展‘飞花摘叶’的功力,若真蓄意伏击,老夫与你缠斗之时,已死好几回了。”

 

唐骁低声道:“前辈目光如炬,明辨事理。晚辈虽败于前辈,然宗门大事,不可因晚辈一人而废。江州水寨今日必破,还请前辈早作打算。日后唐门与霹雳堂划清濯川地界,化敌为友之时,晚辈必亲赴府上,负荆请罪。”

 

南宫霁风冷笑一声:“怎的,唐家小子。”他目光森冷,“你当老夫受了伤,你又多了个帮手,老夫便杀不得你了?”

 

他忽而仰天大笑,笑声震荡江边,夹杂着伤口漏风的轻响:“你们不妨一起上!且看我南宫霁风今日纵情一战,能不能杀得了唐家两位嫡传!”

 

随着他的笑声,南宫霁风的气势不减反升。他开始催动南宫世家世代相传的独门内功——“乾元真诀”。此诀南宫家子弟代代修习,却已近百年未曾在江湖上显露。

 

气息吐纳之间,他周身微不可察地鼓荡起一层细微气流,衣袍无风自拂。一股深沉温厚的内息自丹田而起,如大河初潮,缓缓而不滞,沿周身经络循行而上。内力行至伤处,初时如山岳轻拂,温厚敦实。继而渐沉似渊,重若万钧,缓缓挤压疏通血脉。伤处淤积的暗气,似被一寸寸逼出,经络隐隐作痛,犹如冰雪初融。虽痛,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明与舒缓。

 

唐骁、唐骄只见南宫霁风神色从容,气息绵长若隐若现,周身仿佛罩着一层淡淡的气幕。身形稳如大岳,沉而不张,静而自威。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自鼻端吐出,散入夜色,如云烟飘渺。二人心中竟止不住升起一种如觐见君王般的惶恐之意,连忙各自运转静心功,强自稳住心神。

 

“你为何在此?”唐骁趁隙,小声问道,“我以为你回大哥那边了。”

 

唐骄脸色仍惨白,急促低声道:“七哥!现在哪有空说这个?我刚到。那老头儿啥子水平?咱俩联手,打得过不?”

 

唐骁尴尬一笑,回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这块老姜,辣得很。要是大哥在,还能拼上一拼。”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夜色已近全黑。“不过,还好,马上就不用打了。”

 

此时,南宫霁风已运功一周天。他感到无论身体状态还是精神,都回到了开战之初的巅峰,连右胸的伤口也止住了血。

 

他抬眼望向对面两个小辈,沉声道:“刚才在那里,偷偷摸摸说些什么呢?商量半天,还不如趁我运功时,试着攻我一下。或者,转身逃跑,也许是个更聪明的法子。”

 

唐骁抱拳道:“前辈以江湖规矩待人,晚辈又岂敢行不义之事。旧江湖虽有不少沉疴陋习,但江湖规矩这一块,晚辈一直很喜欢。”

 

唐骄也学着七哥抱拳,小声道:“晚辈也一样。”

 

南宫霁风微微点头,淡淡道:“唐家小子,老夫越看越欣赏你了。待会儿宰了你们兄妹二人后,老夫定会依江湖规矩,买最好的棺椁,送你们回唐家堡。”

 

唐骄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老头儿,说话一向楞个气人咩?”

 

唐骁只能装作未闻,抱拳道:“南宫前辈,今日却是不用再打了。您方才太过专注,或许未曾注意——贵堂突出水寨的弟子,已经快被赶回去了。”

 

南宫霁风淡淡道:“那又如何?你那些唐门小崽子,来得及回救你们吗?以他们的功夫,就算来了,又能如何?”

 

啊这?唐骁尽量维持着笑容,道:“他们回到水寨之后,我这边安排的下一步,也会随之启动——”话音未落,他眼角忽然捕捉到上游江面,火光乍现。

 

唐骁微顿,笑意更深,淡淡道:“已经开始了。”

 

“哦?”南宫霁风甚至没有回头。江上骤然燃起的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他仍淡淡问道:“这和我们打不打,有什么关系?”

 

唐骁已经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沉声道:“前辈难道真要任由水寨,在群龙无首之下,迎接下一波进攻?您不回去主持大局?”

 

南宫霁风似乎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小子,我来帮你整理一下思路,你看看对不对啊。”

 

“你把我们往水寨赶,想必是早有办法毁掉水寨,让我们全都变成江里的鸭子。对吧?”

 

“而老夫至今想不到你会怎么毁掉水寨。既然想不到,自然也防不住。对吧?”

 

“既然防不住,那老夫现在回去,也不过是待会儿江面上多只老鸭子。对吧?”

 

“所以老夫不管回不回去,水寨都可以说是没了。但只要老夫在这里杀了你,这一仗,还是老夫赢。对吧?”

 

“所以,你来说说看——”他语气微顿,似笑非笑地看着唐骁:“为什么我们现在不用打了?”

 

话音落下,南宫霁风往前踏出一步。全身威势骤然暴涨,气场如山如海,沉沉压向对面二人。

 

唐骁尴尬地挠了挠头,无奈道:“老前辈,您那一辈的江湖人,都这么狠的吗?”

 

话音未落,他一拍旁边的唐骄,低喝:“还楞起做啥子!跑撒!”

 
 
 

Kommentarer


IMG_0086_edited.jpg

​您吃了吗?

I'm Dickens — arguably the most handsome cat in Tallahassee, FL, and without question the most condescending feline on the East Coast. My profile picture captures one of the darkest moments of my nine lives.

Let the posts
come to you.

Thanks for submitting!

  • Facebook
  • Instagram
  • Twitter
  • Pinterest

Let me know what's on your mind

Thanks for submitting!

© 2035 by Turning Heads. Powered and secured by Wix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