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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摸鱼儿 浮玉流光 22

  • 作家相片: 猫镇之主
    猫镇之主
  • 5月24日
  • 讀畢需時 18 分鐘

22 不归人谱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自东城墙缝隙透入,将青砖小巷照得一片金黄。江州城的街巷向来起得早,最先热闹起来的,便是各家早点摊子。

 

豆浆锅边雾气氤氲,热气裹着黄豆香直扑鼻端。旁边的油锅正咕嘟作响,一根根油条下锅炸得金黄笔挺,翻动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伴着热油四溅,透着一种催人食欲的生气。紧挨着的是一口煮小面的锅,汤底翻滚着葱油与花椒的香气。摊主手脚麻利,左手抖入一把碱水面,右手熟门熟路地为每个空碗加调料——香油、酱油、陈醋、红辣子,还有一大勺细腻浓稠的豌豆泥。碗一转,面一捞,再兜头一浇,便香气四溢。另一头的豆腐脑也刚刚出锅,白嫩细滑,撒上葱花、卤汁、炸辣子,热气腾腾地被端到一张张矮桌上。不一会儿,摊前便坐满了各色人等:赶早的脚夫、卖菜的妇人、还没睡醒的孩童……有人低头吃着,有人边吃边闲聊,热气蒸得人脸微红。

 

巷口卖鱼的大娘正蹲在木桶边掀水换鱼,口中吆喝着:“今儿的黄鳝鲜得很哟,濯川早上刚捞的!”一个牵着孩童的妇人挑着菜篮从巷尾经过,身后的小儿睡眼惺忪,还捧着半个三角糕往嘴里塞。卖胭脂水粉的老妪已开了摊,在自己竹架上挂起一排小镜,边哼小曲边拨弄花簪。街角卖玩具的胡老汉又照例搬出自家木马与机关鸟,一边哄孙子,一边与旁人谈论昨夜州府灯火为何终于熄了。

 

更远处,便是城东往朝天码头的那条主道,脚夫已将头缠麻巾,吆喝着挑担而行,远远传来拖车滚轮碾过青石的“咯啦”声。晨风吹过,市井烟火已悄然升腾,正是一城百姓新一日的开始。

 

小夏等人此刻正行在前往城主府的巷道上,六人分作三组,前后错落而行,脚步不紧不慢,神情自若,表面上看不过是些晨间出行的寻常行人。实则,这是他们进城几日以来,多次磨合演练后形成的固定阵型——每一个位置、每一个步点,都有讲究。

 

整个队形呈半散纵列,前后三丈有余。众人此时皆换了便装。鸣琴与谷雨两人在前,各持布篮,装着几束花枝与菜叶,装扮成清早出门赶市的姊妹。鸣琴偶尔还会回头唠上两句“家常”,语气轻柔,实则为约定暗语,掩人耳目之余亦用以传递前路动静。

 

队伍中间,陆渊身着一袭洗得泛白的布袍,肩上斜背旧布包,嘴里叼根草茎,装作酒楼小伙计出门采买。石厚生戴着斗笠,手拎空篓,一副随行运菜脚夫模样,神色木讷,目光始终低垂,仿佛只认得脚下青石、观六路、护两翼,可左右转守为攻,也可掩前引后。

 

殿后的陈望舟与小夏则分别扮作拎桶打水与提壶买茶的茶馆杂役,行动最慢,便于观察四周,并随时调整队伍节奏。他们一明一暗,主查死角,控全局之稳。

 

几个时辰前,夏鸣琴、石厚生与谷雨远远缀着那队深夜回城的白毦,一路尾随至城主府门前。果不其然,如他们所料,府中守卫似乎并不真正识得唐门弟子。当时鸣琴躲在一处拐角暗处,距离不远,听得清清楚楚。那白毦中带头之人低声说了句:“跑得脱,马脑壳。”话音刚落,守门卫兵便让他们进去了,未再多问半句。

 

待鸣琴将此事复述给其余同伴时,谷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低声道:“这么简单,就能通关?”

 

石厚生眉头微蹙,声音一如既往沉稳:“越是松散,越说明背后另有章法。这种口令,看似随口胡说,实则可能自成体系。咱们得多留个心眼。”

 

问话与对答所用的,皆是蜀地通行的西南官话,语调虽略显怪异,却并不难学。陈望舟在江州潜伏多年,早已将这套土音说得像模像样,唇齿之间几乎无破绽。得此一线突破口,众人当即定下主意:便趁这清晨天光初亮、府卫尚未换班警觉最低之时,前往一试。反正此行只是试探,若能混入最好,若被识破……六人皆是总舵精挑细选出的精干弟子,真动起手来,在这偌大的江州城中甩脱几个守门的府卫,并不算难事。

 

待几人行至城主府前,恰好又撞上一拨江湖人物早他们一步抵达府门。这一群人衣衫不整,脚步虚浮,言语间还带着酒气,显然是昨夜在府外花天酒地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才回府交差。

 

几人故作路人停步让道,却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只听那带头之人倚着门框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报了句口令:“丁丁猫,吃尾巴。”守门兵瞥了他一眼,未加盘问,便挥手放行。

 

这句话一落入耳中,小夏几人神色微动。若只知“跑得脱,马脑壳”一句口令,他们便径直去试了。如今却听见两条截然不同的口令,一时间,反倒不好决断了。

 

几人隐入街角,避开视线,低声商议。

 

“难道是时辰不同,口令各异?”谷雨蹙眉轻声道,“还是说,唐门弟子和府主豢养的江湖门客,各用一套?”

 

“或者,”陆渊压着嗓音,神情微凝,“这口令内藏玄机。具体字眼不论,需要句式、语调贴合某种特定规律,方能过关。”

 

“还有一种可能。”石厚生缓声补道,“口令只是幌子,真正起作用的,是某个暗号——譬如袖中手势,或是身上带的暗记。”

 

陈望舟也沉声道:“若是再复杂一点儿,不同口令必须搭配特定手势,才能成功对上,那就不是能不能混进去的问题了。怕是会被当场识破,并且假意放我们进入陷阱,我们还不能自知。”

 

一时间,众说纷纭,先前以为不过轻易可行之事,此刻却似落入了层层迷雾。每多一种可能,风险便多一分。原本轻松的门槛,此刻却像一只藏匿锋刃的圈套,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仍在街角低声辩论,小夏却始终没有插话。他对刚才那一幕的理解,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在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那群醉醺醺的江湖人时,他的注意力却牢牢落在了城主府前的几个府卫身上。作为一个资深的摸鱼人士,小夏对“装作认真其实心不在焉”这一门学问,早已登堂入室。他只看了那几个府卫一眼,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几个守门人,绝对是此道高手。

 

 

真要说起来,江州州府的卫兵,恐怕都是摸鱼高手才正常。蜀地的蜀州与江州,本就是大烨王朝治下最安稳的两州所在。地处西南,群山环绕,中间一片沃野平原,绵延万里,静若深潭。九州之外的异族中,数西北之敌最为悍勇,然有云州横亘其间,如铜墙铁壁,将风沙与铁骑一并阻隔在外。东面南面虽有海盗猖獗,却也翻不过重山叠岭,威胁不到这片内陆腹地。至于九州西南国境之外的化外蛮民,更是弱得不像话。大烨初年,朝廷曾遣使团入西南,竟仅凭数十护卫,便驱散十余部落,一举覆灭妄图统一南蛮诸部的最大联盟。此等蛮部,偶尔骚扰边镇,也常被地方团练打得抱头鼠窜,至于想威胁到江州,那更是痴人说梦。

 

没有外敌威胁,内部最大的匪患便是蜀山盗。然蜀山盗本就由蜀中浪荡子、闲散客所聚,从不扰民入境,规矩一向是劫入不劫出,刀锋只向蜀地之外。连唐门对其亦多以安抚为主,剿灭为辅。就连蜀中商队走大巴山出蜀地,多半都太平顺遂,罕有遭劫,更别想他们会打到江州城下。

 

至于天灾水患,西南地处九州诸江之源,素来水势缓驯,洪涝难兴。性烈者,唯旻江一脉,上古时却得 “水神冰”亲身镇治。自此千百年来,江势温顺,沿岸安澜,反使蜀中灌溉通达,农桑兴盛。惟蜀州境内,偶有地龙翻身之祸,然那是隔山之忧。至于江州一带,却无此虞。

 

一路算下来,恐怕江州城是大烨九州之中最安稳的一座城。不但无天灾人祸之虞,地势亦天设奇险。整座雄城倚山而筑,濯川主流与诸多支江盘绕其下,自成天然沟壑。真若遇敌犯境,城门一闭,凭险据守,便是守它十年八载,也断无大碍。前朝异族大举南侵时,曾倾十万铁骑围攻江州,意图一举破城,再顺濯川而下进袭江南。结果那位雄心勃勃的大汗竟被江州守军以投石车砸死在城下,反成就了“杀汗将军”的赫赫威名。

 

如今,朝廷对江湖三大势力的宽容态度,使得江州府上下早已与地头蛇唐门深度合作,几近水乳交融。这样一来,连江湖上的威胁也无从谈起。如此这般,江州简直成了天下第一等的摸鱼圣地。任你多大雄心壮志,若真做了这江州城主府的守卫,怕也难免要摸上几摸的。谁还认真守门?那才是怪事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习惯了摸鱼的城主府卫兵,会去死记硬背一整套口令与手势?会耐着性子分辨每句口令的节律与音调规则?小夏扪心自问,那决计是万万不能的。

 

既如此,判断一个口令是否有效的方式,反倒一定极为简单。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一句统一的固定口令;要么——干脆是任意一句口令。可若真是后者,整套口令制度岂不形同虚设?除非——除非有聪明人反其道而行之。比如,放任所有人各自选蜀中俗语做口令进出,那么一旦有人暗中偷听、照搬前人的说辞,便会露出马脚。守卫只需记住今日已经放行过哪些口令,听到重复者,便可立刻起疑:你怎的就这么巧,与前人用了一模一样的口令?

 

如此一来,随意乱编的口令反倒最安全。保险起见,还是维持那种“三字一组、共六个字”的格式。嗯……听到的两个口令里都带了动物,那最好咱们选的这句,也带一个。

 

小夏越想越觉得这套逻辑行得通。他隐隐觉得,这种“表面胡闹、实则精巧”的法子,正是唐骁那人最爱用的手段——既能让一群懒散府卫继续摸鱼,又能不动声色地布下一个专门捕捉偷听者的陷阱。

 

反正终究是一场赌,那就别犹豫了。

 

小夏当即折了一根细树枝,在地上飞快写明了他的判断。众人看着他落笔如飞,一脸理所当然,不由纷纷露出古怪神色——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多时,队伍来到门前。

 

“紧到吵,癞格宝。”陈望舟看着面前的府卫,咬了咬牙,把这句“口令”说了出来,声音不高,却清晰。那府卫听后连眼皮都懒得抬,手一抬,便让一行人进了门。

 

六人顺利穿门而入,小夏甚至隐约看到,那卫兵在背后打了个呵欠。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小夏心头。于是,小夏不禁向他亲切的点了点头,对方也露出了共勉的微笑。

 

………………

 

霹雳堂江州分舵水寨之上,夜沉如墨。濯川水势滚滚,江风猎猎,却卷不散江面上那股经一整个蜀地夏季积累下来的湿热。

 

水寨驻于濯川右岸,三面临水,仅南侧以十数条宽窄不一的浮桥与河滩相连,宛如游龙缠水,浮沉随波。初创之时,水寨不过是几艘故意搁浅的旧船拼接而成,甲板之间横铺几块松木板,其上搭建几座遮风避雨的棚屋,潮涨风急时整片水寨便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江水拆散。

 

而如今,水寨规模已大为不同。整片平台顺着濯川水面五十丈有余,离岸纵深近二十丈,由一百零八根粗大的杉木柱牢牢支撑,深入江底,稳若根植。每根柱高逾二丈七,径宽一尺二寸,深入江底泥沙三至五尺。柱体外覆重油防腐,底部皆包铁箍,用以抵御江流侵蚀。柱阵依势交错排布,构起三层通高的木结构主台,台上再设副台与通道,形制如棋盘,规整而密实。

 

其上设施林立:中央为议事堂、指挥台,左右设械库与舟营,后列仓廪、火房、演武台、医所一应俱全;高处四隅各建瞭望塔,可昼夜远观江面动静。夜幕下,灯火如星辰散落,一盏盏映照水波,连同桅橹剪影、弩机轮影,远远望去,宛如江心泊着一座浮动的军城,肃然不动,却杀机暗涌。

 

连日来,分舵上下皆知大战将至。不论是作战主力虎组与鹰组,还是操控机兽、整备机关的猴组,乃至负责物资调度、仓库看守的马组,人人皆被勒令全副武装,昼夜轮值。舵主令下,便是厨子煮粥时,腰间也得挂把短刀,以备不测。尤其是前日深夜,江州城内那连燃十数日的城主府灯火,突然尽数熄灭,自此之后,水寨内那根原本就绷紧的弦,几乎要断了。

 

人若紧张,五识皆盛;五识一旦盛久,平日里忽略的细节便纷纷钻出,有时甚至凭空生出幻觉。总有人在夜半惊醒,耳中隐约听到江底有异响,似有木桩撞水,又仿佛铁链轻轻叩击舟底。有人日间巡逻,猛然瞥见对岸水光中似有火影晃动,又或巨大黑影一闪即没。有人在晨风初起时,嗅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腥涩气息——像是江底有东西在游,一路潜行,贴着船脊与柱基而过,悄无声息,却择人而噬。

 

种种类似的报告几乎天天都有,内容纷杂,不一而足。然而经过层层查证,绝大多数最终都被证实不过是虚惊一场、子虚乌有。即便如此,间或仍有一些细小异征被确认为实情。这类情报一经确认,便会被送往分舵中枢议事堂,由分舵主事与援军高层共同研判,以供参考。

 

只是,在这些被确认的“异征”中,真正具有价值的却寥寥无几。几乎所有看似离奇的“怪事”,最终都指向了高层早已掌握的已知情报,其中不少甚至是霹雳堂内部自行安排的诱敌或干扰。毕竟,从战术视角来看,水寨周围五里范围内,便是双方预设的主战场;这片区域早已被两方斥候来回梳理不下百遍。想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不被察觉的小动作,实在太难。

 

真正值得重视的情报,是由负责修缮维护水寨结构的马组执事老邱发现的。

 

老邱出身漕帮,在水上打了一辈子交道,自幼泡在靖漕水里,哪怕蒙着眼,也能凭着水纹细辨风向流速。今晚他独自立在库房后边看水,本也只是例行查看,不料却觉水势比昨日更急了几分。乍一眼看不出异样,他便顺着江面走了一圈,再细查水下流纹和柱脚回旋的漩涡,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没有声张,只是低声唤来身边一个马组弟子,让他去叫人,将所有关键连接部位的缆绳再紧上一圈,不论外观是否松动,一律按战时标准重缠一遍。回到值房之后,老邱调出近来属下弟子按例测量的水文记录,仔细比对。随后, 他提笔写下一份呈报,将自己察觉到的异象详细记下,亲手封了送往议事堂。

 

老邱的呈报送出还不到两个时辰,议事堂便传来口谕,点名要他亲自前去说明情况。

 

他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虽说他是马组修缮执事,在水寨里也算个有脸面的老人物,可这等战前密议的场合,从未想过会轮到自己登堂而入。接到传令后,他也不敢怠慢,回屋先洗了把脸,又换上一件还算板正的短打袍,理了理鬓角的白发,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踏上议事堂前那道通往正阶的石梯。

 

阶上灯影摇曳,夜风穿堂。老邱一步一顿,心跳比平时修水桩还要重几分。他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可水寨这些日子杀气凝重,谁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脚踏进去,是去陈说实情,还是因为不小心撞破了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局,要被训诫禁言。

 

堂中灯火不盛,却冷得慑人。老邱一脚踏入,脚步方落,便觉堂中气息陡沉。他第一眼便望见那坐在主位上的长身老者——面色苍白如纸,衣袍猎猎却不沾尘露,正是霹雳堂总舵派来督战的援军领队,江湖人称“罡风止雨”的南宫霁风。

 

他神情寡淡,身形瘦削,衣袖垂地,宛如一截被风吹不动的干竹,整个人静静坐在上首主位,不动、不语,唯那双眼,阴影中隐约泛着清光,如雷云压江,未起波澜,却令人透不过气来。

 

主位下左首的汉子,身形粗壮,虬髯满面,正是本地分舵舵主、“铁山钉”刘镇山。他此刻神色凝重,眉心紧锁,身躯虽如山立,却无往日半分笑意。老邱与他共事多年,素来觉得此人豪爽率直,凡事总是先笑两声才开口。如今却如此肃穆,一言不发,只静静望来,叫他心头也不由一紧。

 

而在堂下两翼,则分坐着数位分舵援军领队与霹雳堂麾下各地帮派遣来的助拳好手:

 

右首靠前之席,一名面色黝黑、须发皆白的老者静坐其上,正是漕帮副帮主许通海。老邱年少时便听过他的名头,号称“七桥连舵手”。当年漕帮与横行东汀三连港的水匪“潇湘王”团伙血战一役,许通海单舟操橹、火线转舵,于急浪中斩敌三十余人,一战定威,至今仍在水道间传为传奇。此人此刻半倚座中,眉心微蹙,虽不语,却似在暗中揣度局势走向,神情中带着一丝老江湖才有的警惕与审慎。

 

而左侧偏后之位,则是一名衣饰异于中土的汉子,头发卷曲泛黄,眉鬓细长,一望便知非九州人。他便是越州海沙帮副帮主、“翻海蛟”白拢沙。此人昔年曾是南海一带声名狼藉的大海盗,狠辣诡诈,难以驯服,直至霹雳堂鼓堂堂主霍万山亲自出手协助海沙帮擒下,方才归顺入列。海沙帮素以经商为表、走海为实,此番能千里驰援江州,足见霹雳堂对此役之重视。

 

此外,还有数位由各地分舵派来的援军领队,皆身披霹雳堂灰纹披袍,神情肃然,不言不语,各自坐于席间。堂中虽无高声交谈,气氛却沉如水底。那是一种如濯川江水般缓缓压来的重势,无声,却叫人透不过气来。

 

老邱低头躬身,抱拳见礼,拱手站定。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一口气被这么多江湖名宿与堂口重将盯着听话,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他咽了口唾沫,心里打着鼓,等着那位“罡风止雨”开口。可南宫霁风却始终静坐主位,眼帘低垂,似在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片刻沉默后,刘镇山开口,声音低沉,宛如钉铁入板:“老邱,把你昨夜所见之事,详详细细地再说一遍。”

 

老邱稳了稳心神,在脑中将自己的观察与推断迅速梳理了一遍,随即躬身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分明:“回舵主的话。马组每日按例,于戌正时分测量水位,用以评估水寨支撑结构因江水冲刷与潮汐侵蚀的日常变化。属下在江州分舵任事已近七年,按往年经验,若上游未遇罕见暴雨,支撑柱水线日差半数之上维持在七寸九厘以内,九成少于一尺零七厘,极少超出一尺三寸。”

 

他顿了顿,抬眼扫过众人神色,继续道:“而最近两日的测量结果,属下多次验证,水线日降皆在一尺五寸以上。”

 

话说至此,老邱便停了下来。他没有继续阐述自己的猜测,也没有试图拔高语气强调异常,只静静站在原地。那种把话点到七分、留三分给行家自己品的分寸,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座的哪一位,不是阅江识潮、通晓水性的老手?他相信,只凭这几句,真正该听懂的人,已经听懂了。

 

果然,漕帮副帮主许通海当即抬眼,问出了关键一处:“那在这之前,水位走势如何?”

 

老邱长年负责水寨结构与水尺记录,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当下不必查阅,只沉声答道:“回许副帮主。自本月初起,水位一直呈缓升之势。每日涨幅多则四五寸,少则二三寸,波动规律平稳。属下曾按例测算,自上一次低谷回落至前日为止,累计上涨共计三尺七寸七厘。”

 

他说话语气平稳,未显夸张,却掷地有声。堂中听者皆知,江面若是一路下跌,尚可归咎于遇上数十年未有之旱岁。可若先缓升而后骤降,便不似自然之势,带着人为操控的痕迹。

 

许通海轻轻一捋雪白长须,语气缓和却清晰,缓缓道:“在陵州那边,我记得濯川每年水位最高,大抵是在初秋——七月入尾、八月未至之时。若除去几条大支流干扰,江州这一段的高水位,理应出在盛夏。如今这时候,水位早该一日比一日低。往年是否如此?”

 

老邱心中暗暗佩服。对方虽在靖漕流域沉浮一生,却对濯川水势年节变化了如指掌。更难得的是,那由陵州反推江州水文之言,亦是不差分毫——且恰恰说到了点子上。

 

他抱拳作揖,恭声应道:“许副帮主所言极是。濯川江州段的主汛期,往年确在六月中。如今水期已过,照理应当日降寸退。之前数旬,水势不降反升,我等虽觉有异,但升势甚缓,尚在合理波动之内。马组诸弟兄只以为是今年上游雨期偏长,未报异常。”

 

他略一顿,才继续道:“但如今结合这两日来的水位急落,再回头看先前那段‘缓涨’,恐怕并非雨水之功,反倒像是有人故意蓄着,只等今日泄下。此事,确有蹊跷。”

 

刘镇山眉头微蹙,沉声说道:“人为操控水位,有两种路径可行:一是上游放水,二是下游筑坝。鹰组近日密巡濯川上下,迄今未曾发现唐门有筑坝之迹。若是上游放水,那便意味着需提前蓄起极大一片水体,方能在十数日间稳步抬高水势。可江州城中,地势开阔虽有,真正能容此等规模蓄水之地,又有何处?”

 

他略一顿,扫了堂中一眼,语气更沉了几分:“再者,不论唐门此举意在何处,若是抬水有谋,便应守势延续;可如今却在两日之间,将所蓄之势几乎一举泄尽——这又是为何?”

 

一时间,议事堂中众人皆是沉吟不语,气氛如水般凝滞。

 

这时,坐在左侧偏后之位的白拢沙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些迟疑,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说道:“江里这事……懂不得我是!但海上打仗,洋流走向,要紧得很!急放的水,江流水速,影响可有?”

 

他这官话说得生涩,语音里带着越州沿海口音,语尾顿挫不定,偏偏又说得急。许多堂中人一时没听懂,他自己说完也似乎有些犹豫,眉头微蹙,不知措辞是否得当。

 

老邱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略一思索,勉强搞清楚了他的意思。于是抱拳回道:“回白副帮主,若属下理解不错,您是问江水流速变化对战事有无影响。确实有,但此种影响极其短暂。”

 

他顿了顿,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无论是上游放水还是下游蓄水,水位由升转降时,流速都会产生变化。但那是最初一段时间的事。如今已是第三日,江势趋稳,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说罢,他补了一句:“若要借水势为攻,真正的时机,恐怕已经过去。”

 

众人正踌躇未决之际,议事堂外忽传一阵骚动。脚步纷乱间,一名弟子疾步奔入,抱拳急报:“启禀诸位大人,江州城南方向,来了一人一马。来人浑身是伤,自称为霹雳堂内堂弟子,求见南宫大人。鹰组弟兄正在验明身份。”

 

话音未落,那原本静坐主位、似在闭目养神的南宫霁风忽然睁开双目。

 

只见他眼神如电,寒光乍现,原本寂然如枯木的身躯,忽地透出一身锋锐之意,气机震荡,整座议事堂仿佛随之一紧。他未动分毫,只淡淡开口一句,声音不高,却如风过山岗,声势未起,压意已至:

 

“——不用验了,直接带他过来。”

 

………………

 

两日来,小夏等人藏匿于城主府中各处,白日潜形匿迹,或借修缮杂役之名游走其间,或干脆隐于偏院柴房之中不动如石。夜间则分组而出,交替行动,摸排地形,探查守卫的更替时辰与出入动线。

 

出人意料的是,整座城主府的防守远不如先前预估的那般森严。巡逻懈怠、暗哨稀疏,真正警觉之处寥寥无几。几番绕行下来,除却城主本人的卧室与那位唐门主事所居的偏厅外,几人几乎已踏遍全府。

 

这两日,谷雨的机关应用手段可谓大放异彩。

 

她最常用的是一支“线尾锥”,原是匠人用来从墙缝探入、拉通索线的小工具,针头细如发丝,尾部设有倒钩,便于勾取碎屑。此物本是用来测量壁内空隙的寻常器具,她却将其与软引线巧妙配合,轻轻送入唐门偏厅的地砖缝中,顺着地势一点一点探探推推,竟勾出了那厅中暗藏踏板的活动地砖布局。原本肉眼所见皆为平整石面,经她这般一通引线,地面上细微的起伏与回弹之感便立刻显形出来。虽未真正揭开,却已足够让小夏判断出,那处地砖下,别有乾坤。

 

另一次,她在西侧侍女所居的厢房某个小窗外,注意到几处老旧排水孔。本是雨日导水之用,孔上的石盖却有被频繁翻动的痕迹,边角磨痕新旧交错,并不自然。她便用了一只“烟笼罐”——原是用来防潮除霉的小型焚香罐,点燃后不见明火,只吐一缕温烟。她将其与调制过的药末一同填入其中,置入排水孔内。此香味道极淡,却能在密闭空间内久驻不散。

 

当夜,她悄然绕行府中,一一巡查各处厢房。直至入夜更深之时,她才在城主书房外嗅到了那道极淡极细的香气。谷雨不动声色地记下方向,回返藏身处后,在小夏绘制的地形图上点下一笔。她已几近断定,那排水孔之下极可能有一道暗道,而那道尽头,正通往刘大人的书房。至于那条通道究竟用来通人、通物,还是通某些难言之事,便还需再探。

 

她最满意的一次,是将“墨线弹”与“抹灰匣”巧妙结合使用。原是木匠用来弹线定准的工器,她却别出心裁地在墨盒中掺入极细的乌石粉,在府中几处狭窄通道的地面悄然布下数道弹线。此粉与地色几近无异,平日极难察觉。一段时间后,她只需在指定位置泼下一碗清水,半刻之后,地面略显潮润,被踩踏过的地方便浮现出一串深浅不一的痕迹——足迹纹理、踏线角度、行进方向,清晰可辨。石厚生一见之下,立刻就能推算出多少人,在什么时刻,以多快的速度从此地经过。

 

谷雨与石厚生如此反复三次,便将几处值夜暗哨的更换节奏与行走路径摸得八九不离十。这一招,所用皆是极其寻常之物,却胜似斧堂密器。鸣琴看她描摹足迹时,忍不住低声笑道:“你这是弹出了张巡夜排班图来。”

 

谷雨用的,从无惊人之器,也无巧夺天工之构。她只是把现成之物拼合、挪用、改法,在最寻常处,探出最隐秘的线索。这种心思,叫小夏都啧啧称奇,暗道哪怕于机关一道上,自己也还能从一个外门弟子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然而,两日以来,小夏最在意的一条情报,却偏偏是陆渊探得的。

 

陆渊是马组正执,最擅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在短短半日之内,就让府中下人和几名巡逻卫兵都信了他是知府大人延请的新清客——说书讲史、清谈解闷那一类的江湖闲人。

 

于是当小夏等人仍蜷伏在藏匿处忍饥挨饿时,陆渊却已与几位江湖客坐在偏院廊下,大快朵颐、谈笑风生。闲话之间,便是层层试探,云山雾绕,有好几次,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何时把话引回到正题上去的。几番下来,竟真让他套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江州知府刘长庚之所以这段时日夜夜通宵燃灯,配合唐门布置重重,竟只为了一件事——从唐骁手中借阅一本笔记,名为《不归人谱》。此书不可带出,不可誊录,阅读时必须唐骁亲自监守,并且只许刘长庚一人翻阅——仅一日而已。

 

据传,这《不归人谱》中记载着极为高妙的机关之术,但所用之文晦涩难解,章法荒缈如梦。唐门得此奇书已久,亦只能参透其中极少部分。

 

当夜,陆渊将此事一五一十说与小夏。小夏沉默片刻,低声道:“若此事为真,那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只怕便要落在此书上了。”而后又苦笑一声,“只是……此物唐骁日夜不离身。知道在他手上,又如何能拿到?”

 

想不到仅仅又过了一日,这机会就自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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