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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摸鱼儿 浮玉流光 23

  • 作家相片: 猫镇之主
    猫镇之主
  • 5月26日
  • 讀畢需時 19 分鐘

23 江声如铎

 

 

江州分舵水寨,封常带着一身伤步入议事堂,空荡荡的大堂中只有南宫霁风一人相候。

 

两日前,江州城南官道旁的寡妇清庙一役中,他杀马单骑而逃,将精疲力尽的楚行烟和重伤垂死的元宝留给杀意毕露的唐巧儿,只为今日能将唐骁可能在涂山镇有重大布置的消息及时传回江州分舵。

 

脱身之后,他所骑白毦战马行迹太显,于官道上引来唐门围堵。封常只得昼伏夜行,绕小道奔逃。原本一日可至的路程,生生拖了近两日才赶到。人困马乏不提,偏偏临近水寨二十里处,又与两名唐门斥候狭路相逢。他一路且战且走,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幸而霹雳堂鹰组弟子巡至,将他救回。

 

鹰组弟子起初并不敢相信,一个隶属斧堂的内堂弟子竟会只身出现在江州前线。封常虽自报身份,言辞周全,神色镇定,但他之前入江州城暗探,自不会穿霹雳堂制式衣物。随身的斧堂腰牌,也早在连番突围中遗失。

 

几名巡哨弟子面面相觑,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即刻将消息上报水寨议事堂。

 

南宫霁风听闻此事,眉头瞬间蹙紧。他知暗组潜入江州城一事自始至终隐于密档,全寨上下唯他一人知情。暗组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派斧堂弟子孤身传信,必是传递重要情报时出了岔子。事涉铃堂暗组要务,南宫不敢延误,立刻遣人接引封常入内,命议事厅封闭清场,只留他一人候讯。此时局势紧张,他必须尽快确认事由,再决后计。

 

封常一踏入议事堂,南宫霁风便看出他身上多了几处外伤。胸腹之间似曾遭受重击,连带着身形都微微佝偻;步履略显迟滞,衣下血痕层叠,虽强作镇定,却掩不住肩背轻颤与呼吸间不易察觉的闷涩之意。左臂缠着一条临时裹就的布带,血迹斑驳,自深至浅,像是昨日方才止血的旧创;右手手背处亦有几道浅浅血口,边缘翻卷,似是被唐门暗器碎片所伤,残片应是刚刚取出不久。

 

南宫霁风虽以对敌刚猛强势著称于江湖,但对自家霹雳堂子弟却一向极为护短。此刻见眼前这名内堂弟子伤成如此模样,连斧堂中人最为珍重的双手都血迹斑斑,心头怒火顿时翻涌。他上前一步,止住封常欲行礼的动作,正要伸手去探他伤势。

 

不料封常却一把扣住他伸来的手腕,语气急切而坚定:“南宫长老,属下之伤无碍。此刻有两件紧要之事,需即刻处置。若稍有耽搁,恐误大局。”

 

南宫霁风闻言,心下顿时一沉,暗道果然出了变故,忙开口追问。封常强自按捺激荡的心绪,拱手低声道:“属下此行,是为传递一件紧要消息。暗组已顺利潜入江州城中,查得唐骁此前一段时日并不在城内。据属下等人研判,彼时他极可能是在涂山镇。若此推测属实,濯川下游定有变故,多半与接下来的主战部署相关,需得尽快派人查明,早作应对。”

 

南宫霁风略一沉吟,脑中已将方才议事堂中讨论的濯川水位异常一事与封常所报暗组情报暗自连起。若真如所言,唐骁此番经营涂山,极可能正是在濯川下游动手筑坝。

 

但此事奇怪之处在于,此地每日皆有水寨弟子巡查,派去探查下游的数批人马也从未汇报过江面有异。涂山镇地势极高,建于濯川边一座孤峰之巅,江水自山脚绕过,方向由东转南而去。此镇临江一面全是断崖绝壁,若要征发人力修坝,唯有从山后绕行,顺那条通往崖下的旧道迂回而至。然而那条山路,正在水寨的日常巡察范围之内。若真有大批人马上下、搬运物料,早该引起警觉,又怎会毫无动静传回?

 

他心思电转,片刻间便理出数条脉络——唐骁在大战将启之际突然离开江州,又悄然潜往涂山,断不可能只是为了登高远眺。他此行既避开众目,便绝非为了故布疑阵、引人注意。若暗组判断无误,涂山这一带,无论是否筑坝,必藏有关键布置。

 

想通此节,南宫霁风微一点头,道:“此信果然紧要。本座当即遣人前往涂山查探。不知你所说的第二件事是何?”

 

封常拱手应道:“查探涂山镇一事,属下亦请随行。此乃属下与铃堂夏观棋共同推断:唐骁极可能借助机关器械于短时之内临筑水坝。属下在机关一道略有专长,若真如所料,或可一观其法、揣其机理,寻出破绽。”

 

南宫霁风闻言,目中浮现几分赞许,打量了他片刻,随即朗声笑道:“好!小子有担当,知轻重、识大局。本座便成全你这份赤子之心,许你随队同行。”

 

他语气一转,意含关切地勉励道:“然你身上之伤不可不察。须知你出自斧堂,所学所长并非用来拼命,而是为我霹雳堂守护机理根本、开拓术道前路。留得有用之身,才是你真正的职责。”

 

谁知封常听得此言,心头悲愤忽然翻涌,再也难以自抑。他猛然跪倒在地,伏身叩首,声音哽咽,泪如雨下:“属下这一条命……是同门数人拼死救下!属下今日未随他们同赴黄泉,只因身负重任,不敢轻弃……不敢……”

 

南宫霁风闻言大骇,疾步上前,抬手扶起封常,语气也紧了几分:“你且慢言。暗组可是出了变故?莫要急,先与本座细细说来。”

 

封常强行稳住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开口:“暗组之中,那崔巧儿竟是唐门安插的卧底!此次出城传信,她与属下等五人同行。行至半途,突遭强敌围攻。我等勉力冲杀,脱身之后,寻得一处僻静地带处理伤势。哪知她竟在此时暴起行凶,先手袭击,亲手害死一位同门,又重伤另一人。”

 

他说至此,眼中满是血色,捂着胸口道:“属下这胸腹之伤,便是因她所致。此女心机深沉,行事狠辣,且武艺高强。属下眼见局势不利,为传递消息,只得咬牙突围,弃下两位同门先行逃出。此刻想来……那两位鹰组同门,多半已命丧其手……”

 

他话音渐低,神色却愈发狰狞,满腔悲愤积压胸臆,令语声不由自主地发颤。满堂寂静之中,仿佛连他指节绷紧时发出的轻响都清晰可闻。他不由得想起楚行烟初遭巨变之时,那一眼望来的神情。那一瞬间,他望见了一个注定会在他噩梦中反复浮现的眼神。在那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里,或许交织着震惊、愤怒、悲伤与痛楚,却独独没有茫然,也绝无动摇。而在这所有的情绪里,那眼神里最坚定的、最想传达的情绪,是信任和理解——她相信自己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也理解自己必须做出那样的选择。

 

于是他做出了选择。

 

这个选择,救了他自己,保住了任务,却也断了她的生路。

 

就连此刻,他虽已脱险,却仍无法开口劝分舵派人回援她——只因她的生还希望实在渺茫,而江州城中,还有其他人,尚存被救的可能。

 

“江州城内,还有六位同门。”封常语声低沉,却分外殷切,“那唐门卧底已知晓我们藏身之所,城中众人此刻危在旦夕。”

 

他说到这里,心知此刻开口求援,于眼下局势而言未免失当,甚至可能动摇全局调度之机。但他仍不肯退后半步,再次跪倒,语气愈发坚定,几乎带着一丝哀切之意:“恳请大人念同门之情,速遣人手入城救援。再迟一步,恐悔莫及!”

 

他并不知在如今这般情形下,究竟该如何突入戒备森严的江州城、在唐门布防之下救出同伴。但他想,南宫长老是水寨统筹大局之人,沉稳老成,手握分舵所有资源,曾历经无数危局。

 

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必须知道。

 

南宫霁风此时已大致拼合出整件事的脉络。暗组之中出了奸细,封常带伤传信,城中藏点暴露……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几近必然的结局。若是依照他一贯的性子,如今自己早已披甲执刃,亲赴江州城下,强行破局救人。可他不能。

 

他是江州之役的主帅,统筹全局者。此番大战一触即发,正面水寨与唐门之争,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所在。他若轻动一步,整个霹雳堂在江州的布置便将失去镇轴,而唐门正等着他这一刻的动摇。敌人之计,恐怕正藏于此。设一局暗线伏杀,引他调动不该调动之人,再于主战之地翻盘反噬。他不能中这一局。他也输不起。

 

而眼下这一局面,不动用一支足够的主力,便万难在唐门的心脏之地、戒备森严的江州城中将人救出。霹雳堂的资源,不容为少数人而全盘倾斜。即便那“少数人”之中,有钟堂堂主的嫡孙,有名动外门、前程无量的机关天才。这是他身为主事者必须承担的残酷,也是最难开口之痛。他缓缓闭上眼,只觉心口微沉如铁。他并非无情,只是不能情胜于理。

 

许久之后,南宫霁风终于开口,声线沉静如江水压岸,却带着无法转圜的坚定:“此事……不可。”

 

他目光落在封常满是血痕的肩背上,语气微顿,缓声续道:“不是不救,也非不信你之言,只是眼下江州战局未开,正面之阵即将交锋。本座若妄动主力,便等于自断中枢,叫唐门轻取战势。”

 

他语声不高,却字字沉稳如铁:“本座知你心念同门,亦知你此番冒死归来,并非只为传信,更是为了救人。若换作平日,本座定随你同去,即便强攻,亦不迟疑。但此刻,我若动,便是正中唐门下怀。”

 

他走近一步,俯身将封常扶起,语气不觉轻了一分:“他们的生死,本座与尔等同忧。但本座不能用霹雳堂的命数,去赌这最后一线生机。不过本座答应你,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本座必暂辞鼓堂事务,专心设法抓到这个奸细,送来与暗组众同门赔罪。”

 

封常闻言,身形微震,脸上那股压抑已久的倔强神色终于松动了一分。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着头,肩膀轻轻颤了一下,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心中那一瞬间涌上的无力与悲怆。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仍有未干的血丝与泪痕,却已褪去了先前的激烈。他强行挺直身躯,低声道:“……属下明白。”他声音发涩,像是用尽力气才压下喉头那一口未吐出的血气,又像是将心头最难咽下的那一口痛苦生生咬碎、咽了下去。

 

“是属下逾越了。”他垂眸躬身,语气恭谨,“如今情势,当以全局为先。长老若无差遣,属下当告退,以备涂山之行。”话虽如此,他掌心却早已握得泛白,指节紧绷,几乎要将手中残破的衣角捏碎。那一份隐忍,是对命令的服从,也是对无法改变命运的深沉无力。

 

南宫霁风见他神色如此,心中亦是一叹。这孩子虽出自斧堂,却是难得的明理之人,眼下受伤至此、同门殒命,仍能强忍悲痛,俯身听令。可惜这世道之局,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救得了所有人。

 

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默默看了封常一眼,抬手一挥,道:“去歇下吧。此事与你之责已尽。”

 

语罢,他转身回至几案之前,拈起桌上舆图,目光落在濯川转折的涂山镇一带。

 

“传令下去。”他语声不疾不徐,话语却已带上主帅之令的分量,“调鹰组一队精干人手,刘镇山亲自领队,保护刚才那位内堂弟子,立刻赶赴涂山。不查清那片江湾藏了什么,本座睡不安稳。”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压不住的冷意,像是夜色将临前沉默的江流,越静,越深。

 

………………

 

江州,城主府。

 

天光初亮,标志着小夏等人潜入城主府的第三日正式开始。陆渊从一间偏厢缓步走出,回头瞥了眼那几名还趴在桌上沉睡未醒的护院,脚下故作虚晃,神情倦怠,仿若昨夜也饮得不浅。

 

他打着呵欠迈入院中,见几位相熟的杂役迎面而来,便顺势搭话,说笑两句,掩去异状。言语间随意吩咐其中一人将些醒酒的清粥、热包子和油条送去自己方才出来的那间厢房。待那杂役应声而去,陆渊这才趁无人注意,轻巧地绕过院心,穿过假山后一道隐蔽的小径,转入柴房与膳房之间那道狭窄缝隙。片刻后,身影已消失在膳房背后的阴影之中。

膳房背后的阴影处,小夏等五人正蹲在地上,一人手里拿着一个从膳房顺来的隔夜馒头,啃得索然无味。听见动静,众人齐齐抬头,眼神里写满了幽怨,目光如出一辙地落在刚拐进来的陆渊身上。

 

陆渊一踏入屋后,那副睡眼惺忪的慵懒神态立刻一扫而空。他神情收敛,眉目凌肃,低声开口:“今日将有大事。”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语气压低,“大战可能在午时前后爆发。”

 

昨夜,小夏几人决定趁夜探查城主府书房,想从刘知州平日批阅的公文中查出《不归人谱》的蛛丝马迹,判断他借阅此书究竟只是个人好奇,抑或背后另有朝廷授意。为此,陆渊提前将书房附近几名护院约来,通宵饮酒闲谈。谁料这酒桌之上,反倒意外探得一条大消息。

 

酒过三巡,一名护院说起,刘知州已下令府中凡身手尚可的江湖门客,今日午时之前须整装待命,随他一同前往东城墙巡视。说是巡视,听来更像是去观战。据那护院所言,当时刘知州在书房中下令,他本人正巧在左近,亲耳听见知府大人抱怨了一句:“唐门闹腾了这么多天,总算快有个结果了。”

 

护院们所关心的,是今日知府将会出府,大家又可以放心大胆的摸鱼了。而陆渊却心知肚明,这最终一战终于是要来了。天一亮,他就赶紧把这个重要消息传到了其他人这里。

 

众人商议之后,很快达成共识:若想夺取《不归人谱》,今日便是最佳时机。

 

虽说唐门为江州地主,霹雳堂只是客军,可面对这场志在必胜的强攻,唐骁绝不会心存侥幸。他自上任后挑起此局,目的便是彻底拔除霹雳堂在江州的根系,绝无与之并存之意。若战后结果不过是双方各守旧地、平分秋色,那对唐骁而言,便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因此今日之战,唐门主力势必倾巢而出,唐骁本人也极可能亲自披挂上阵。

 

 

在这样的局势下,《不归人谱》这等重要典籍,唐骁断无可能随身带往战场,更大的可能是暂时藏于城主府内。今日府中守备空虚,正是潜入搜寻的唯一良机。至于水寨战场,他们即便前往,也难起多大作用。参与正面冲突从不是暗组的任务。唐门的锋芒,自有南宫霁风去挡。他们只需完成自己的职责——将隐藏在这场争端背后的唐门雷玉秘密揭开。

 

而小夏等人昨夜在城主府书房中,亦有所斩获。

 

鸣琴与谷雨在一处密匣中发现数封书信,署名者为工部右郎中商不易。信件内容果然印证了小夏先前的猜测——刘知州之所以执意借阅《不归人谱》,正是奉了工部之命,旨在设法得见此书,并尽可能将其内容详加记下。令小夏尤为在意的是,商不易在多封信中反复强调,《不归人谱》应分为“典”“谱”“图”三部。其中“图”部最为紧要,务必设法记全;“谱”次之,“典”为末。

 

由此推断,朝廷方面对《不归人谱》竟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甚至对其内容结构亦早有判断。这本被唐门严密封存的密典,恐怕并非始终由其独占。

 

这位工部商郎中显然对刘长庚颇不放心,竟在信中长篇累牍地介绍起诸如有助记忆力的食物与训练法门,甚至在后几封信里,还认真探讨了一个颇为荒唐的设想——设法找天生过目不忘之人临时扮作刘知州本人,以图在关键时刻蒙混过关,骗过唐骁耳目。众人并未在匣中找到刘长庚的回信副本,自无法得知他对此提议的态度。但自后续书信中再未提及此事来看,想必此议已不了了之。

 

还有一事,颇为耐人寻味。那商郎中在最末一封信里,要求刘长庚将所有他的来信都销毁。然而不知是刘长庚还未来得及处理,还是不愿意照办,这些信件仍好好的被保留在了一个结构颇为精密的机关密匣之中。只是这密匣,遇上小夏和谷雨这样的机关大家,便如同未曾上锁一般。

 

既然工部尚且如此渴求此书,不惜动用堂堂一州父母官与江湖门派合作,只为换得一日借阅的机会,那么对霹雳堂而言,此物更是势在必得。众人当即议定,今日午时之后,便潜入城主府内最后一处尚未探查的区域——唐门盘踞的偏厅。

 

果然,自辰时起,唐门弟子便陆续组队离开城主府。至巳正时分,唐骁亲率一队白毦出府而去。

 

陆渊甚至在唐骁出府时,远远望见了他的背影——这是暗组首次亲眼见到那位与他们隔空对弈多日的对手,尽管对方似乎从未将暗组的行动放在眼里,未曾真正出手搜寻。

 

仅凭这匆匆一瞥,便已令人印象深刻。唐骁身形矫健如豹,步伐之间自带锋意,举手投足尽显上位者的从容与自信。似是边行边与身旁之人笑谈,不知是真对接下来的战局胸有成竹,还是在借言语松解手下的临战紧张,提振军心。而他身旁随行者,正是三日前夜里,夏鸣琴等鹰组三人曾在暗影中远远缀过的,那位身形高大、神色冷峻的白毦首领。

 

无论如何,老虎既已下山,山中的猴子便可活动起来。待刘知府带着那一众良莠不齐的江湖门客离开城主府后,小夏几人立即按谷雨先前探得的唐门偏厅机关分布图,绕开了所有暗阱与触弦,顺利潜入偏厅深处,直抵其核心所在。

 

只见偏厅主位之上,陈设极为简约,一张书案居中,其后立着一扇高屏。屏风上以重墨绘出一座山巅雄城,笔势苍劲,左上角题有三个大字:“钓鱼城”。此地,正是当年异族大举南侵时,令其大汗折戟沉沙、战死城下的江州北部卫城。

 

书案左首,整齐叠放着一摞文书与图册,右首则摆着一副茶具,几罐茶叶沿边而列,皆未动封。众人正要上前仔细搜检,从案后屏风背后转出来一个瘦瘦小小、长相清秀的少女。

 

“七公子说今天可能会有客人来,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少女语气天真,语调轻快。若不是她领口别着一枚白羽标记,众人几乎要以为她是哪位知府千金。

 

见厅中六人个个神情紧绷,目光戒备,少女却只是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手,道:“我叫阿兔,是七公子的亲卫。公子知道我不爱看打打杀杀的场面,便把我留在这里待客。”

 

说到最后,她高兴地笑了起来:“你们要是不来,我今日可就要一个人无聊死啦。”

 

虽她声称独自一人,但小夏等人又岂肯轻信。只是此刻,己方行藏既已泄露,行动还被对方算准。他们悄然潜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偏厅中却早有专人迎候——这已然近乎羞辱。若此时气势上再被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女压住,那霹雳堂暗组这张脸,今日就捡不起来了。

 

小夏与陆渊对视一眼,陆渊率先开口,语气轻松中带着几分调侃:“小妹妹,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待客之道吗?座呢?茶呢?果盘呢?”

 

阿兔摇了摇头,语气坦然:“这里一般只有七公子一个人坐。他说坐久了对身体不好,他是干正事才不得不坐。我们平时都站着。”

 

说罢,她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茶具:“茶倒是准备了。不过七公子说,要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她语气带笑,神情兴致盎然地望向小夏,缓缓问道:“你们这次过来,是为了‘寨’,还是为了‘书’?”

 

陆渊一挑眉,笑道:“选哪样能有果盘?”

 

阿兔却不睬他,只是望着小夏,认真解释道:“七公子说,若你们是为了‘寨’而来,就把这叠文书给你们看。你们看完,自会离开。”

 

“若是为了‘书’——”她顿了顿,指了指茶具,“那就留下来喝点茶,歇歇脚。等晚上七公子回来,他会亲自与你们谈。”

 

………………

 

一叶扁舟顺濯川而下,江风猎猎。

 

封常披着轻裘,随鹰组小队行至涂山镇附近江面。时至近午,水光映山,寒意袭人,天色虽明,水气却愈发凝重。

 

今日江面水位,较前两日又退了几分。江流虽平缓如常,然其中却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压抑。众人远望下游,只觉水势迟滞,波光起伏间,仿佛江底伏着什么巨物,蠢蠢欲动。船行更近,前方异象渐露真形——水面之下,隐隐浮现一道灰褐色的横影,宛如一根巨骨横贯江心,悄然断绝水脉。待船驶至百丈之内,鹰组弟子面色皆变,封常亦眉头紧锁,心头沉如水石。

 

那竟真是一个水坝的雏形。

 

坝体以水面以下的一张拦江铁网为基,其上石木杂然堆砌,虽非久计,却足以支撑一旬半月。其顶尚距江面尺许,虽未能完全断水,却已逼得水流滞缓,两岸浪涌交汇,舟船断不可行。

 

封常凝视良久,心下却愈发生疑——既然有此水坝拦江,按理上游水位应随之抬升,为何这三日来反而节节下降?

 

众人正欲靠近水坝仔细查验,忽听江岸崖顶传来一阵破风之响,抬眼望去,只见山崖之上竟现出一队人马,已架起强弓劲弩,朝这边放出一蓬箭雨。众人措不及防,只得弃舟登岸,借沿岸乱石与坡势匿身躲避。幸而江风甚急,箭势多有偏移,却也并不难避开。

 

封常躲于一块突出的岩石后,目光扫向高处。只见那批弓手装束杂乱,既无制式甲胄,也不着唐门制服,倒更像是山中散匪,攻势虽狠,却缺乏章法。他心中一动,忆起先前密报中提及,蜀山盗近来踪迹大减,几股山匪忽然失声无影。此时一见,心下已隐有结论——多半是被唐门招入麾下,安置于此,替其镇守这片江段,并在暗中布下此等手笔。

 

封常望着那未竟的坝体,神情凝重。此坝虽能暂时阻断舟船往来,影响援兵与物资补给,但水寨所需之人马物料多已提前调入,断江为时已晚。若此战霹雳堂胜出,只须斩断江中铁网,坝体便会随之溃散。如此大手笔,难道仅为阻敌援兵?还是说……他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是这道临时筑起的水坝,此时尚未高出江面,若水位更高,便毫无作用。事实上,今日之前,濯川水位远高于坝顶,各类船只皆可畅行无碍。前几批前来巡查的鹰组弟子,自也难以从江面之上察觉出任何异常。而今水位经三日骤减,江面下伏的坝体方才显出形迹,其阻水之效也才真正显现,再加上崖上的弓弩手,顿时封断往来水运。

 

封常凝视江流,眉头紧锁。此坝本身应会抬水,这三日来濯川上游水位的骤降,必亦为唐门所为。但唐门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小队上岸之后,崖上的攻击便随之停歇。似乎那些人接到的命令,仅是驱离靠近水坝的舟船与岸边可疑之人,并无意与之纠缠。鹰组弟子立刻依照平日训练,分作数组,两两一队,朝四周隐蔽处散开探查。刘镇山则留在封常身旁,目光警惕,神情凝重。

 

他压低声音问道:“小封,你怎么看?这坝子可有什么古怪?”

 

封常沉思片刻,缓缓道:“属下观此坝形制,需得动用大量木石方能建成。铁网可以是更早时提前布下,因其不阻水势,一年半载也难被察觉。然巩固坝体所用之木石,需得是月内堆砌而成,否则为江水所蚀,过月必溃。”

 

一旁的刘镇山皱起眉,神情间带着明显的迟疑与不解:“最近两个月,分舵几乎天天有人来探查,涂山镇这一带的山路和物资流动都在眼皮子底下,绝没有大批运送木石下山筑坝之举。”他语声一顿,目光望向上游方向,愈发低沉:“若是从江州城方向调运,那就得路过水寨,重载之物怎么可能不被拦下?而下游更是我们牢牢掌控之地,每日输运船只来来往往,谁能在这等要道之上,如此扎眼地卸下木石,又不被发觉?”

 

封常望着那坝影沉声道:“此坝如何瞒得分舵眼目而建,虽难以揣测,眼下却不是最紧要之处。”

 

刘镇山缓缓点头,目光从江面移向封常,神情也凝重了几分。他本就熟谙水文之理,自然听懂了封常话中之意:“此事最诡异之处,乃是水位因何不升反降。若能想通此节,破其布置,令上游水势回涨,此坝便失其用,形同虚设。”

 

正说话间,两名外出探查的鹰组弟子疾步奔回,气息尚未平稳,便急急禀报道:“前方靠近涂山镇所在山峰十里处,听得有流水之声,水势不小!”

 

刘镇山对附近地形早就了然于胸,奇道:“按之前所绘舆图,此处应并无河流。如何来的水声?”

 

封常心中一动,目光略一扫过周遭地势,脸色忽地大变,大叫一声:“不好。”随即转身,急匆匆往那回报弟子的来路循声而行,刘镇山见状,赶快招呼几个亲卫,紧追其后。

 

几人快速穿越过一段斜坡密林,一边走,封常一边问刘镇山:“刘舵主久镇蜀地,见多识广,可曾听闻上古蜀地水神冰所遗之水工圣典?”

 

刘镇山闻言,眼中露出一丝异色,颔首答道:“当然听过。《驭川宝箓》乃是水工之中公认的第一奇书,水神冰一生治水所悟,皆载于其中。”

 

他语气微顿,随即继续道:“不过其法多适用于蜀中诸川之地势,对于江南、中原并不全然适用。而蜀中水脉之所以千年来少有灾患,正因早年已被水神冰治得服服帖帖。”

 

说到此处,他轻轻叹息一声:“因此,此书虽名满天下,于后世实用之术而言,本身反倒渐成屠龙之技。历代水利名臣皆以此为源,对其中工法多有改良延伸,使之可用于江南、中原之河网。后世水工典籍,无不尊《驭川宝箓》为源祖。”

 

封常高声道:“弟子幼时亦曾研读《驭川宝箓》,隐约记得其中数条技艺,须依蜀中山地独特地形施展。因其条件过于苛刻,自古未曾转载于别书。”

 

他说至此,目光微凝,脑中念头飞转,嗓音提高,以压过越来越响的水声:“弟子方才回想,几可断定,唐门所用之法,极可能正是其中一式——‘宝瓶分川法’。”

 

“宝瓶分川法”,正是传说中水神冰治旻江时所用之术。此法精妙之处,在于其前期工程皆不涉江边作业,仅需依地势预设将要开通的支流水道,沿途作相应地形调整与辅修。待一切就绪之时,只需打通主江与支流之间的屏障,江水便如宝瓶拔塞,倾泻而出,顺着预设之道奔流而下。此水可于下游处再度并入主江,亦可分入水渠水网,用于灌溉田畴,自成体系。此法唯多山地带、江流本就落差较大之处方可施展,于平原地形反倒工程量剧增,事倍功半。故自古以来,蜀地之外之水工,多半未曾耳闻此法之名,更遑论亲见其成效。

 

封常话音刚落,前路绕过一处小丘,眼前豁然开朗,水雾扑面而来。众人终于抵达那水声的源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崭新的河道,自山体间破土而出,奔流而下,水势澎湃。原本枯黄的山地之间,赫然多出一条宽近数丈的大河,奔腾之势更甚于濯川本流,宛如凭空裂出的天堑,既突兀,又浑然天成。

 

众人一时皆怔。

 

封常望着眼前奔涌而下的河水,水雾扑打着他的脸颊和头发,轰隆隆的水声击打着他的心神,他第一次见到 “机关术”在如此庞大的尺度上使用,心中震撼莫名。他抬眼看向刘镇山,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唐门……是在濯川上,生生造出了一条支流!”良久,他终于平复心中激荡之情,低声叹道:“果真是‘宝瓶分川法’……此法当年用于治旻江,便已近神迹。水神冰这夺天地造化之手段,果然无愧水神之名。”他顿了顿,目光深凝,“唐骁也是异想天开,居然想到将此法用于此地……设想之奇,手段之险,已近匠心绝巅。”

 

而就在此时,刘镇山神情一凛,猛然反应过来。他目光如电扫向下游方向,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急切:“不好!既然此坝已成,江面阻断之效已达,唐门便无再等待之理——水寨那边……怕是战事已起!”

 

话音未落,众人不用迟疑,早已齐齐动身,纷纷返身沿原路飞速撤回,直往水寨方向而去。山风猎猎,草叶翻卷,一场真正的大战,已在上游的水寨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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